坐品香茗

永远年迈,永远老泪纵横。

【聊斋改编】偷桃

聊斋改编故事,复键期产物,还蛮有趣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哈。

本文与姐妹@Anna 合写,由于这位太太坑太多不敢上lofter,就由我来发。


【一】

我是一颗桃。

世人只道西域昆仑山顶峰常年积雪巍巍,清寒冷僻,却不知那山尖穿破云层再往上几里,便雾散天霁,冰融雪化,气候更是回暖如阳春三月。那上面原是西王母娘娘的行宫曰瑶池,瑶池中有一蟠桃园。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远望去那蟠桃高挂于枝,已可谓在天上之天。而园中又数右面向阳处桃树长势最盛,其枝如碗口粗细,其干几人合抱而不能,故九千年一熟,最是难得。

九千年早霞夜露、日月精华,更有七仙女受了吩咐,日日用玉壶化来沁凉雪水浇灌。不知是哪一天、哪一时,那一只最丰盈的紫纹仙桃忽然在混沌中开了灵智。又不知过了多久,桃熟落地,跌出个玉琢粉雕的我来。

最初几个时辰我只浑浑噩噩,在园中凭性走动,也不知五感,也不觉疲累。忽地绕回出生处,见几个仙女姐姐聚在树下,嗡嗡嘤嘤不知在窃语什么。因平日里受她们照料,我非但不觉得惶恐,反感到十分亲切,便悄悄地走近去听。

“怎么办呀,”只听紫衣仙女声音里竟带着些哭腔,“少哪个不是,偏生少了这一个。我可已对娘娘提起过,今年蟠桃会,要拿出这最高、最大的一个给她祝寿呢。”

红衣仙女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平日性情果决,故比紫衣稍有措些,咬牙道:“自那猢狲大闹蟠桃会以来,这园中便再进不得生人。不知是哪个大胆贼子狡猾贪婪至此,独这一个的宝贝也给他偷了去,掌管这园子的人是谁?我们去盘问他!”

“依我看,先不要打草惊蛇为上,”黄衣仙女手中执着玉壶,一面仍往树根下徐徐浇灌雪水,一面开口,“这偷桃贼单偷此桃,纵有其它熟桃一概不碰,倒像在寻畔生事。离蟠桃大会还有些时日,不如稍安勿躁,各自细细的查,若此贼有旁的动向,自然留下破绽。”

我离枝已久,忽见那玉壶中流出的晶莹雪水,竟口中生津,头一回有了饥寒之感,不自觉从藏身的树后移出半步。仙女姐姐都是些什么人!不过露出半个脑袋,便被她们大呼小叫地围住,将我当作偷桃贼,定要盘问出个是非。我灵智初开,尚不能通晓事理,又如何说得过她们七张巧嘴?然她们见我行动懵懂,面若孩童,且身上不着寸缕,心中定也犹疑,只得将我带回王母娘娘宫中再议。

一身量与我相似的侍童接了吩咐,飞跑回去替我取了几件衣物。我便跟着七个仙女姐姐走了一路,宫前花园中逶迤小径、曲檐回廊,早把我绕得不辨方位。不知转过几道假山碧水,一不留神,人已在房内。打扫的几个丫鬟似是迎候已久,纷纷过来问候的问候,接壶的接壶。趁此又有仙女姐姐问我姓甚名谁,从哪里来,为何会在园中。

她们恐吓得我有些怕了,只敢如实说生在园中,从树上跌落后几个时辰只是四处乱逛,不曾有过姓名。有一小丫头嘻嘻笑道:“这样诡辩,难不成他还是仙桃化成的精灵吗?”仙女姐姐也仍是半信不信,休息了片刻便打点衣着,去拜见王母娘娘。

仙女姐姐将前因后果细细说完,只听王母娘娘说:“前日太上老君来此送丹,确是提到蟠桃园中一股灵气非同寻常,我只当是哪块吐纳生息的灵石。念及这园中所出灵物多纯良无害,也并未与你们说,想来,这次竟是仙桃化作了人形?孩子,你过来。”

王母娘娘容貌慈和,周身衣物上都流淌着凤凰暗纹。她拉着我的手将我端详一番,满意道:“倒是有几分仙气。先在宫中好生照料着他,改日蟠桃大会,让太上老君算上一卦,看看这孩子的前途命运,若撞上眼缘,收入门下做个道童,是我们的人情,也是他的造化。”

仙桃有了下落,众人心中巨石落下,于是我被带到一处清净的别院住下。蟠桃会的准备工作日益繁忙,我每日只被带着与仙女、王母寒暄两句,其余时间在别处也是绊手绊脚,回院与侍童、丫鬟皆玩不到一起去。园中怪石忸怩作态,房檐高低错落,虽很有美感,在我看来却如同屏障,叫人一眼望不到头。几日下来,就连太上老君看到我时,也不免捻须失笑:“这孩子生在瑶池才多久,为何眉宇深深,竟像有了思乡之愁似的?”

他问了我桃树的方位和出生情形,又捻了捻胡须,叹道:“这孩子灵气充盈,集天地之造化,性情纯良是一定的。然到底只是仙桃,恐不能渡大劫、成大事。只怕,这里还留不住他。”又问,“孩子,你是喜欢留在此处仙境、锦衣玉食,还是喜欢风餐露宿、游走四方?”

他身边一童子活泼笑道:“这有什么好选的?瑶池仙境,难道还不够他施展吗?”

我痴痴望着眼前老者,虽不懂什么是“风餐露宿”,单久违的“风”和“露”二字,便勾出这些天来太多委屈,于是眼眶一热:“我要走。”

满堂皆惊,但我顾不得这许多。

太上老君佛尘一甩,向玉帝与王母躬身:“老臣不才,本想将这百年难遇的灵孩收作道童。然此子为野物化成,外表优柔,内在却不羁,纵是宫殿游园,于他大约也像囚笼,再骄纵些,恐生心魔。臣以为,与其将他禁锢于此,不若放下界去。他这性情,做不了达官贵人,也沾不了朝廷政务,只叫他做一个无拘无束的逍遥小儿,权当为那恶俗尘世,增添一抹趣味罢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鸡飞狗跳的世界。


【二】

我是一个术士,很厉害的那种,行走江湖二十余载无敌手,自封耍宝天王、幻术祖师。擅长项目有大变活人,吞云吐火,种瓜成林,胸口碎大石,以及变各种戏法逗女孩子高兴。

不过,这可不是我手上牵着个小拖油瓶的原因。虽然我也很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貌美如花的新娘子领进门再生几个大胖小子,但是目前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翠红楼的小玉怨我没钱给她赎身,凤来阁的秋水嫌我不会陪她吟诗作对,好逑庄的莺莺埋怨我口臭……打住打住,这娘们没见过世面乱说的!明明是江湖的味道,哪里有口臭一说。

所以,这个白嫩嫩的小男娃,是我路上捡的。

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偷娃抱娃的牙婆。话说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天空闷热得不见一丝云,我在好不容易寻得的一抹树荫下摇着扇子,内心如有火烧,还很有些忐忑不安。

今日是夏至,一年中日头最毒辣的时候。

作为一名优秀的术士,我昨日夜观天象,见紫微垣三十九星宫中那个叫华盖的闪闪发光。我那瞎了眼的师傅有言,这是飞黄腾达的兆头,若是此时遇到命中的官印,便要成翰林之尊,文采俊秀;但若是遇不到,就会遁入空门。我对自个是几斤几两还是有点数的,知道这辈子哪怕是得了传说中江淹那只笔也做不出什么文章,怎么可能成满口之乎者也的翰林院之尊呢?照这样说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好运啊!

还好,我师父只会招摇撞骗,他的话,信不得!我一个英俊潇洒血气方刚的汉子,怎么可能和那帮秃驴为伍?睡觉睡觉。

没想到老久老久没做过梦的我竟然做梦了,而且这个梦贼不讲道理,用读书人的话说,叫做“光怪陆离”。我梦见了一个云雾缭绕好似瑶池仙台的玩意,金碧辉煌阁宇盛辉,好像都是金子堆起来的。我不敢靠近大殿,四下里张望一番,发现西北角有个僻静的去处,看样子是一片果林。我小心翼翼走进那片果林,诶,好多好大的桃子!我自恃走过五湖四海,吃遍山珍海味,看尽世间珍奇,却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桃子,比我的头还要大上一圈呢!我伸出手来想要一饱口福,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说笑声,吓得赶紧藏到了石头背后。谈笑声渐进,悦耳如银铃,却不见脚步声,我壮起胆子悄悄看去,直接愣在了当场——这是什么绝世大美人!胸前一带彩罗,腰上系着薄纱,足下腾着行云,肤白胜雪,腰细腿长,那小脸蛋更是像细细雕琢过。我看得痴了,秋水说的“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一定指的就是这样的美人。我机智的脑袋瓜子一转,得出结论,眼前的是天上的仙女,这里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既然是仙女,那一定要多看几眼!

几位神仙姐姐说笑着离开,我在石头的遮掩下一饱眼福,再蹑手蹑脚地窜进林里。

基于孙悟空大闹蟠桃园的前车之鉴,我行事颇为谨慎,对桃子们只动眼不动手,更别说动口了。就这么流着口水进了桃林深处,我突然看见不远处一抹漂亮的紫色,莹莹发着光彩。胆子很大的我悄悄向前迈进,发光的竟是个硕大无朋的紫纹仙桃!那桃子足有我两个头大,刻着百样纷繁纹路,全是尊贵的绛紫色,颇有股紫气东来的味道。我料定这桃子是这园中极品,甚至可能沾染了仙气,开了灵智,正纠结着要不要上前细看,只听清脆的吧嗒一声,桃子和树枝分离,利索地往下一掉……

本着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我飞也似的冲上前去想接住桃子,却见那桃直直穿过我的手掉在了地上。我很没有骨气的跳开,还好,手没事,桃子也没事,好端端躺着,只是周身的紫气更是辉煌。只见刹那间紫光灿烂,紫气充盈,整个桃子都被包裹其中;不过须臾,光彩泯然,紫气湮散,桃子不见了,却出现了个赤裸裸的男娃,大概只有四五岁年纪,除了额上一点紫,和普通孩子并无不同;硬说有什么不一样,恐怕也就是周身的气质,和那粉雕玉琢、白玉一般好看的脸了。

孩子一脸懵懵懂懂,看见我了也安安静静一声不吭,仿佛我是个隐形人似的。气壮人胆大,我这人最不喜欢被忽视,特别是被小屁孩忽视,于是我十分英勇地和孩子打了个招呼。小屁孩眼皮子没抬一下,却是径直走向我,然后……穿过向前我走了。

行吧,他看不见我。

发现我就是个隐形人以后,我开始放肆地在瑶台四处闲逛,天兵天将看到我了都不吱一声,我还能朝着王母娘娘做鬼脸。日子就这么过了两三日,我对这什么东西都看得见碰不着的天宫也腻了,唉,神仙的日子好无聊。

接着,我就看到一个白胡子贼头鼠脑的家伙把桃娃娃丢到人间去了,手里拿着张纸念念有词。我凑上前一看——凡世开元三年夏至午时,永平县乡野歪脖子树下。

然后,随着一声胡子老头“开!”,霞光万丈,桃娃娃不见了,我醒了。

好巧不巧,我就睡在永平县乡野的一棵树下,抬头一看,是颗歪脖子树。

作为一个相信真理不语怪力乱神的术士,我深知所有的幻术都是唬人的。但是这个梦实在是太神奇了,闲得没事干的我决定就在树下等到正午,看看有没有

小娃娃从天而降啥的。

没想到,还真的有。这个世界成功刷新了我的三观。

然后,我用一颗桂花糖成功拐走了这个娃,对外宣称为我家崽。

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吃货,一餐能吃掉二十个馒头的那种。还要吃冰糖葫芦水晶柿子驴肉火烧狮子头……这哪里是孩子,明明是祖宗,供不起啊!

我看了看身边那个小小只的白玉似的娃,对着脚下厚实的大地发出一声长叹。

“爹爹!前面有人在敲锣打鼓嘞!咱们有饭吃了!”小崽子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我伤春悲秋的情绪,指着前方的市集叫嚷,目光炯炯,眼睛发亮,如狼似虎,跃跃欲试。

作为一个优秀的术士,我早八百里就听见这锣鼓喧天,不然我干啥和小崽子在岔路口为了选哪条道争执了半个时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耳聪目明耳听八方心灵手巧的我,叉会腰得瑟一下。

“爹爹!别傻笑了,我们快去前面看看!”一眨眼功夫,小崽子已经欢快地蹦跶到了百米之外,冲着我这个又当爹来又当娘的苦命老头子招手。


【三】

拾到我的那个人方嘴大鼻,眼小耳张,髯须蓬乱,鬓发稀疏,上下身套裤短褂皆是黄泥颜色,腰间别着个鼓囊囊的袋子,一动便抖出钱响,这种粗俗模样,怕是我在瑶池仙境几百年也见不得一回。那丑陋五官在一张脸上,竟能相安无事地拼凑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情态,更奇的是,竟叫人一点儿也无法嫌弃。

我张口便叫:“爹爹。”

“小兔崽子,”他装模作样凶道,“还赖上我了?带着你这么个便宜儿子,以后哪里还有姑娘敢对我一许芳心?”说着,恐吓的语气便弱了大半,大概本也不指望邂逅什么姑娘,反倒逗起我来,“桃小子,你好歹是个仙物,爹爹岂是能对我叫的?知道爹爹是什么意思吗?”

话一长,连着几个问句,我口齿又开始含混不清。视线落到他那簌簌作响的钱袋子上,加之肚子确有些饿了,我灵机一动:“爹爹是给饭吃的。”

自从那声“爹爹”换来一颗甜津津的桂花糖后,那人似乎勉强认下了我这个命中贵子,带我串街走巷,与我编排节目。街头卖艺不是什么难事,好比相声一逗一捧,爹爹逗哏,我便捧哏;爹爹夸夸其谈,我便泼他冷水;爹爹略抛法术,我便顺竿上爬;爹爹叫我上天,我面作难色;爹爹为我哭丧,我在破笥中只憋着笑不出动静。我最能的是化出本体,让我变作其它果子,不是苹果带了绒毛,便是梨子滚圆如桃,爹爹回回只得将我往破笥里一丢,对着众观者打个哈哈:“这天上的水果,果然与众不同的。”观者只当他故意抖包袱,又奇那果子确实稀罕,一时竟被我们混出了点名气。

囊中偶尔阔绰,爹爹还带我在什么“翠红楼”、“凤来阁”认了不少活泼爱笑的干姐姐(但不知为何,爹爹想起此事总惨淡道“错了辈”)。人间吃食比天上多几分烟火味,且日新月异,种类之多,竟像是这辈子都尝不完似的,因此每看到什么新奇玩意,我免不了多喊几声“爹爹”,勒索一番罢了。

值春节,东大街行人络绎、车马不绝,我自诩聪慧,在街铺伙计口中听说了藩司前“演春”旧例,便扯着爹爹前去,只闻人语叽嘈、鼓吹聒耳,见金狮狂舞、彩楼缤纷,正是大捞一笔的好时机。我又将爹爹传授的那插科打诨、故作痴态,欲扬先抑、奉迎谢赏的技艺在脑中一过,自觉烂熟于心,一时不耐,直又将爹爹往前扯了一二百米,才装出乖顺模样,要惹人注目。


【四】

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法术并不精进,更无半点天赋,同门中排行最末。只因奉行“勤能补拙”四字,日日为师兄们殷勤跑腿,换得师父面前几句美言。转眼又一春,我拜入师父门下已十年有二,依旧干着杂役的活,大清早带小童从西街林府取了年例的香烛钱,经过藩司前的热闹,不免觉得自己多余,郁郁寡欢起来。

彩楼前喧锣闹鼓,人声鼎沸,反看不出个所以然。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而坐,我因平日少不了待人接事,略通些官品,知绯袍者大抵是总督、巡抚一类官员。正看着,忽有一荷担者从我肩后擦过,一手牵着个四五岁的披发小儿,径往那人群中心挤去。一时堂上堂下万声汹动,都在笑催“作剧”。小童正是贪玩年纪,也催我去看热闹。我正颓丧,想到回去也是白白操练我这不开窍的脑袋,嘱咐一声:“把那香烛钱收好,人挤人,别被贼子钻了空挡。”便带他上前去看个究竟。

那术士面貌平平,牵着的孩儿却长相不俗,脸蛋红扑扑似有粉妆,两睛乌漆漆若痴若颖,额头隐隐有祥瑞紫气,顶中胎发挽成一个清爽小髻,周围短发披肩如瀑,不失顽俏。父子俩对堂上齐齐一拜,乱声渐止,一青衣人传话命其取桃。

术士声诺,却又面露怨色,扶额自语道:“官长可是在为难小人!虽值立春,冰雪未化,我虽能颠倒生物,又哪里去寻这桃子呢?然此时撂挑子走人,在这喜庆节气败了官长的兴致,恐为所怒,就是在这里磕头谢罪,也免不了背一个招摇拐骗的名头,怕是再无法在此处经营生计。但要远走他乡,稚子如何托付?”

这术士演戏是一等一的做作,故虽言语冒犯,情态凄凉,堂上堂下反倒起了稀疏笑声。其子亦以手掩面,担忧道:“爹爹已许下诺言,又怎能出尔反尔?要不我陪爹爹磕个头,求官长看在小儿的份上,饶我们一回?”

小童在我身边,早已看得入迷,不由出声赞叹:“这小孩长得好看,难得他毫不露怯。那术士长成这样,娶的定是个美人,才生得出这样的宝贝。”

我瞪他一眼,小童吓得噤声。再看术士惆怅良久,终开口道:“春初积雪深厚,我再怎么想,人间也没一处有桃可取。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中,有桃树四时不凋。昔日我痴想荣华富贵,老母总笑骂‘天上有呢’,如今空有一身上天的本事,荣华富贵不说,只窃个桃子,倒可以一试。”

孩子嘻嘻一笑,奚落道:“爹爹,上天又不是走走台阶。你那法术,可别再夸下海口了。到时有几个头也不够你磕的!”

却看这术士也嘻嘻一笑,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其人打开竹笥,摸索许久,也不知这么个小箱到底有什么好探的,难不成还是江湖上传说已久的乾坤笥?我索性双手怀抱,且看此人究竟有何能耐。又过了约莫半刻,这术士终于把手伸出了箱子,拿出的却是一团平淡无奇的绳子,真叫人大跌眼镜。四周围观的群众亦不买账,唱衰的嘘声此起彼伏,唯有堂上端坐着的老爷们面容淡定,我便也有样学样,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来。只见术士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个线头,信手向空中一抛——这一抛可不得了,绳子竟无依无靠挂于虚空。嘘声即刻被细细的惊叹所取代,我也终于明了这术士绝不是蝇营狗苟之徒。绳头如有牵引一般向上升腾,须臾便不见踪影,细细一条贯穿天地,不知其来处,亦不晓其归途。片刻后绳子用尽,术士伸手一拉,绳子岿然不动。围观的百姓们活动了一下早已仰麻了的脖子,和周围人议论纷纷。身边的小童早就张大了嘴巴,两手并用才将嘴合上,接着就拽着我问东问西。我哪里知道什么通天秘术,面对小童的疑问真是一个头做两个大,只好闭口不谈道法,只示意他继续看面前的演出。

那术士把孩子叫了过来,语重心长道:“爹爹如今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身子疲乏,孩子可否替爹爹走这一程?抓着这一端便可以登上天去。”孩子头摇得似拨浪鼓:“您真是老糊涂了!这么细的绳子,叫我顺着它爬上九重天去,假若中途绳

子断了,掉下来岂不是粉身碎骨?”这孩子说得不错,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术士好狠的心,竟为了一场表演,要自己的儿子爬上天去!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低头看向身边牵着的小童,孩子的身子已在微微颤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着热泪,看向我道:“师叔,您能不能救救这个孩子啊?”

我又何尝不想帮他呢。只是这术士的本事比我高出许多,恐怕还真能通天贯地;我若是贸然出手,一来打扰了大人雅兴,二来引火烧身,要是一群人起哄让我代替小孩去天上摘桃,那可就得不偿失,还是静观其变吧。

术士哄了一会,见孩子依旧不依不饶,就板起了脸,低声呵斥,无非是给爹爹丢了面子之类的话,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娶漂亮媳妇之类的低俗之语。小孩无奈,只得接过绳子,盘旋着向上攀去,双脚随着手逐渐上移,活像蜘蛛走丝网一般。孩子身子骨灵便,不一会就没了身影;约莫过了一刻,从天上忽然掉下个桃来。这桃硕大无朋,隐隐散着甜香,引人口水生津。那变戏法的立刻捧起桃来,忙不迭地给大人们送去。大人们相互交换了眼神,也不知是真是假。百姓们早把这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桃子掉下来时的欢呼声响遏行云,还夹杂着几声口哨;小童早就卖力鼓起了掌,真是没见过世面,回去还要好好调教一番。

俗话说乐极生悲,老祖宗诚不欺我。那术士还在洋洋自得,突然间绳子从天而降。此人面露惊惶,尖声大叫:“我儿啊!绳子断了,我儿定是被发现了,这性命怕是保不住了。我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周围人面面相觑,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像来自四面八方。须臾从天上又掉下来一个物事,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孩子的头!术士跑过去接住自家孩子的头,一声又一声“我儿”叫得凄厉,身边的小童早已哭出声来,官老爷们纷纷以手掩面,围观的人却个个伸长了脖子想往前挤,好一副众生百态。只是可怜了那孩子,明明长得这般好看灵气,却因着这个不靠谱的爹丢了性命,可怜可怜。

不多时,孩子的肢干也纷纷落下,似一场血腥的雨。当爹的哀嚎,小孩的哭声,妇人的啜泣交织在一起,奇诡到了极致。我已受不了这光怪陆离的场景,只想拉了小童就走。小童木木然待在原地,任我怎么唤也不应,我正欲把人拖走,那没了孩子的术士开了腔:“草民就这一个孩子,随我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头。未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说着一步步走到堂上,直挺挺双膝跪地,边哭诉边磕头:“今日给大人们偷桃助兴,我儿却命丧于此,连个全尸也没剩下。只求大人们可怜可怜我,给我几个钱回去把孩子葬了,小人死后也要报答大人们的恩情啊!”咚咚的磕头声似地狱的鼓点,敲得人心惶惶,只见那术士的头已经嗑出血来。官老爷们也慌了神,各自解囊,好声安抚。那术士领了钱,道了谢,歪歪扭扭走下堂去。人潮立刻向两边散开,给这没了孩子的爹让路。

术士拍了拍箱子,忽然喜笑颜开,大喊一声:“儿啊!给老爷们道谢!”我正疑惑着,从箱里跳出一条白影,竟是那个原本身首异处的孩童!孩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却施施然向官员们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和那个不知什么来头的爹爹一蹦一跳走了。


【五】

“小崽子看看!学着点儿!这官老爷的钱就是好挣,哈!”爹爹已有三四分醉意,将那钱袋子在我眼前摇得哗哗响。这袋子不知跟了我爹爹多少年头,外面风吹日晒,粗糙如爹爹手上的茧,里面铜臭熏人,边边角角缝得密不透风,拿出的钱却永远只以“吊”计数,这细水还常常断流。我要是这钱袋子,听着里面碎银子相碰的声响,大约叹一声此生无憾,便可以寿终正寝,魂归九天了。

爹爹喝酒渐渐上了头,大汗淋漓地畅怀坐着,醉眼朦胧,胡言乱语:“小崽子,那天大梦一场,拾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是爹爹的天降福星!太上老君的仙童也比不得你聪明伶俐,再演他一两场,更宽裕些,爹爹便偷几天闲将祖传的戏法都授于你,咱爷俩走一趟京城赚些名气。若被召进宫去作剧,圣上高兴,钱又算些什么,连那翰林院之尊也须让我们三分呢!”说着将脸大的酒碗斟了半满,隔着小桌凑到我嘴边,歪歪斜斜洒了有大半,“爹爹我三岁被你师爷灌了第一口酒,七岁便千杯不倒,十来岁被你师爷带去与县令喝酒,两个老酒鬼喝得滚在桌下,爹爹我也没醉。可惜那县令死得早,不然早该被他青眼相加,飞黄腾达……不说了,如今你也尝一口,入我师门,不亏你一声爹爹!”

我看着拿歪的碗里酒洒得只剩了底儿,心想好一个千杯不倒,但不由得被说红了脸,接过来抿了一口,有些辣嗓子,滋味倒是不坏。

正品着,忽然一声巨响。我们本就借宿在破落荒宅,凡有木头的地方都被虫蛀了个空心,于是不争气的院门重重倒下,斜刺里闯入个人影。爹爹将我护在身后,院中飞沙走石,浓雾渐起,连我都睁不开眼。正要变作桃子让爹爹夹带逃走,但见一道金光穿透爹爹的障眼法,直打在我额头,却不觉疼痛。再恢复意识,只觉有一股横力将我四肢裹缠,灵台封印,左右突破不得,原来已被强行束缚成仙桃本体。

我被放置在一个金果盘中,果盘四周遍布看不懂的符纹。不远处一个老道士侧对我坐着,偌大个房间没一个服侍的人,只另有一人为他斟茶。

只听斟茶者恭敬道:“师父,那术士被我们留着半条命,告上去了。正巧这里林府丢了个岁数相当的孩子,找得那是个悲悲戚戚,我给他家小厮几两银子,只说演春时见到了,胡乱搅和两句,林大奶奶便满口咬定是那术士拐带了孩子,正闹得不可开交。林家是什么人,岂能容这样的事?吊儿郎当的术士带着个半大孩子,早有闲言碎语。如今纵然事情真真假假,孩子却不知下落,满嘴仙桃、仙童的,谁能信他呢?”

老道士沉沉一笑,并未多说,只嘱咐:“尚不可大意,再隐蔽地打听几日。若再要收买,更需谨慎,宁可多给些银子,也别看走了眼。”

“徒弟自然明白。”年轻道士又将茶斟满,笑道,“从前都说师弟不成器,这回倒多亏他慧眼看出仙桃紫气,可见这些年多少有长进。”

“瞎猫遇到死耗子罢了,你师弟为人怯懦,此事不要叫他知道。”老道士淡淡说道,“这仙桃不懂掩盖气息,今日不入我手,明天也定会被他人祸害。跟着术士白白泯灭灵气,不如拿来我用。我修身已久,自诩道心虔诚,想来这大约也是上天安排。”

年轻道士面露喜色,真心道:“师父道术已如臻化境,如今又得仙桃,羽化成仙,指日可待矣!到时候我们这些鸡犬之辈,也可一道沾沾光。”

“别仗着我纵容,说话越发胡闹。”老道士挥挥手,将得意门生打发走了。

我只听到一半,便气得五脏六腑隐隐发痛,想我爹爹为人轻浮,好色贪杯,远称不上一身正气感天动地,但他从来乐乐呵呵,坦坦荡荡。如今被小人暗算不说,还背着跳进黄河都说不清的罪名。我爹爹长得歪瓜裂枣,害他的人却道貌岸然。我爹爹有了几百钱进账便恨不得对祖师爷叩头道恩,小厮只胡言诬陷他几句便能值好几两银子。我爹爹在大狱里生死未卜,害他的人得了我,从此便能不老不死,当个飞仙逍遥快乐。再一想,天上的王母娘娘、太上老君、仙女姐姐眼里,我不过是个时令长点的桃子,我爹爹更是连指甲缝里的泥都不如。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们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够我和爹爹在这老道士手里死好几回。

我向外突破不得,一时间心火逆行,浑身经脉付之一炬,剧痛中再次失去意识。一点残魂不知飘了多远,停在幽冥地府,正拔腿要进去,被两边夜叉拦在大殿外。从门里飘出来个小鬼,对我颔首笑道:“这儿是凡人地府,老爷您魂中有仙气吊着,命不该绝,为何来到此地?还请回去罢。”

我见他像个干实事的,便将自己来历、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小鬼沉吟片刻,忽然开窍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开了灵智,不知为何被流放下界,又无缘无故爆体而亡的仙桃!真是奇事一桩,且先随我来吧。凡人地府虽不能破例收留,你眼下确实也回不去了。”

小鬼领我穿过一间堆满卷轴的库房,一面随口介绍道:“这是开元二、三年的生死簿。”从侧门转入里间,只摆着一席一案,小鬼指着案上的厚书道,“这便是今年开春的生死簿,你的名字自然不在上面。有要寻的人吗?”

我胡乱一点头,拿过来翻了两页,见爹爹的姓名赫然写在上头,下面一行“凡世开元四年正月初七庚时”。见我神色凝重,小鬼问道:“在上头?那就是生死有命,不关你的事了。”又凑过来一看,笑道,“这人我记得,他到这儿,死缠烂打要看生死簿,被赶出去了。不过啊,他虽不是富贵命,但积了些德,早入轮回啦!下一世命里有贵人,能得善终,还是个福寿呢!“

原来我无知无觉,魂魄竟在凡间飘了一月有余,其间爹爹早已被人打死在狱中。小鬼见我愣愣地放回生死簿,便岔开话题:“要我说,你魂魄倒不是不能入轮回,就是要再投胎在那人身边,我求一求崔判官,也可做得了主。只是仙桃本体已坏,你再借肉体凡胎到人间,生老病死是免不了的。有朝一日想回天庭还得像唐僧去西天,举步维艰,这不是走弯路吗?不若在此停留几日,我求崔判官派人去天上报个信儿,给你求一个不老不坏的身体,怎么样?”

“还是当个凡人是非少些。”我笑道,“只是还有一事相求,若能做到,我魂魄中这点仙气,悉数给你。”

“不不不,这怎么敢?要被崔大人听到,我再干百十年怕也没法转世了!”小鬼慌忙摆手,“你有事就说,我尽量、尽量。”

“……”我无奈地看着他,“那就给我爹爹,整帅气点儿。”


【六】

天宝三年,演春旧例,一荷担术士牵着披发小童穿过缤纷彩楼,向堂上赤衣官员恭敬一拜。这术士衣衫破落,满嘴大话,自诩能颠倒生物。但禁不住人家长得俊美,更禁不住他牵着的小孩粉雕玉琢,乖巧伶俐。青衣人传话问他们擅长什么,术士便与小孩齐齐一拜:“那就为老爷们,偷个桃子来罢。”


【七】

离热闹极远的地方,孤零零立着个道观。自主持这道观的老道士驾鹤西去后,香火不继,如今眼看着破落下去了。关于这老道士之死有些真真假假的传言,说他立春前后得了王母娘娘赏的紫纹仙桃,日日供奉,却忽然变成了个普通的油皮酸桃,想来是老眼昏花,已不中用了,果然几日后便急火攻心,气息奄奄。又有人疑,立春坚冰未化,积雪不消,那普通的桃子又从哪里来?如此众口不一,最后也只成了茶余饭后的无聊笑话。

——《偷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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